尹老太走了。
这个消息像一阵微风吹过老旧的巷口,没有惊动太多人，却让那些记得她的人心里空了一块，她不是什么名人，也不是什么英雄，只是一个住在城东老街杂院里的普通老人，九十多岁，头发花白，背微微驼，总爱坐在院门口那把磨得发亮的竹椅上，看着人来人往。
可她的离去,却像抽走了这条街的一根“骨”，街坊们说，尹老太是这条街上最后一位记得老街七十年变迁的人，她经历过战乱、饥荒、运动、改革，也见证过平房变高楼、土路变柏油、邻居换了一茬又一茬，她不是史书里的人物，却是活着的“地方志”，她走了，仿佛一个时代轻轻合上了最后一页。
尹老太是那种你一眼就能记住的老人,她不爱说话，但眼神里有光，每天清晨，她总是第一个起床，拄着那根磨得光滑的木杖，慢慢走到巷口的豆浆摊，买一碗热豆浆，再掰半根油条，坐在那儿慢慢吃，摊主老陈说，尹老太喝豆浆从不加糖，她说：“生活本来就是苦的，加点甜反而假。”
她记忆力极好,谁家孩子什么时候出生，谁家老人什么时候去世，哪年巷口那棵老槐树被雷劈过，哪年政府来修下水道……她全记得，邻居们常来找她“考证”：“尹奶奶，我家这房子是哪年盖的来着？”“您记得我爷爷当年是不是在这条街上卖过馄饨？”她总是不急不缓地答上来，语气平淡，像在说昨天的事。
但她从不主动讲过去,有人问她：“尹奶奶，您年轻时什么样？”她只是笑笑，摆摆手：“没什么好说的，都是苦日子。”只有一次，一个做口述史的大学生来找她，她破天荒说了半个下午，她说起小时候跟着父母逃难，说起丈夫早逝后一个人拉扯大三个孩子，说起那些年夜里偷偷做手工活换粮票……大学生听得眼圈发红，她却一脸平静：“人啊，活着活着就硬朗了。”
尹老太的“硬朗”，不止是身体上的，她九十多岁还能自己做饭、洗衣、打扫屋子，儿女要接她去新小区住，她总拒绝：“我在这儿住惯了，街坊邻居都熟，走了闷得慌。”她是舍不得这条街。
她像是这条街的“守护神”，谁家夫妻吵架，她会慢慢走过去，轻轻说一句：“少说两句，日子还长。”谁家孩子放学没人接，她会招招手让孩子来她院里写作业，还从铁皮盒里掏出几颗快化掉的水果糖，夏天，她总是在院门口放一壶凉茶，贴一张纸条：“过路的，渴了自取。”冬天，她会把旧毛衣拆了织成围巾，送给扫街的环卫工。
她没什么钱,一辈子省吃俭用，却总在别人需要时掏出皱巴巴的手绢，拿出几张票子，邻居王阿姨说：“前年我儿子生病住院，钱不够，尹奶奶悄悄塞给我两千块，说‘先救孩子要紧’，后来我还她，她死活不要，说‘我留着也没用’。”
这些细碎的好,像街角那盏昏黄的路灯，不耀眼，却暖了一整条街的人心。
可岁月终究没饶过她,去年秋天，她摔了一跤，腿脚就不太利落了，她出门的次数越来越少，最后连院门也很少出，但她还是坚持每天坐在窗前，看着街上来往的人，孩子们放学时，会冲她窗口喊：“尹奶奶好！”她就会笑着挥挥手。
直到半个月前,她彻底躺下了，儿女轮流来照顾她，她却说：“别耽误工作，我没事。”临走前那天，她格外清醒，把儿女叫到床边，交代了些琐事：那把竹椅送给对门老李，他腰不好；铁皮盒子里的照片留给孙子；那盆养了十年的茉莉花，记得浇水……
她轻声说：“我走了，你们好好的。”
没有痛苦,没有遗憾，像一片叶子轻轻落下。
尹老太走了,这条街突然安静了许多，豆浆摊的老陈还是每天留一碗无糖豆浆，直到傍晚才倒掉；对门的老李把她送的竹椅擦得干干净净，却舍不得坐；孩子们放学时，还是会习惯性地朝那个窗口望一眼……
她没有留下什么轰轰烈烈的事迹,甚至没有一张正式的照片，她的身份证、户口本很快会被注销，她的名字会从各种名单上消失，可她却活生生地存在于这条街的记忆里——存在于夏日的凉茶、冬日的围巾、院门口的茉莉香，和那些她轻轻说过的“日子还长”里。
我们总以为时代是由大人物、大事件推动的，可其实，更多时候，时代是由无数个尹老太这样的普通人撑起来的，他们默默活着，默默老去，像泥土一样平凡，却滋养了一方水土、一段人情，他们走了，带走的不是名字，而是一种活法——那种坚韧的、温暖的、不声不响却照亮过许多人的活法。
尹老太走了,一个时代悄然落幕，但她的背影，却像刻在这条街上的印记，风吹不散，雨打不湿，也许，这就是普通人最伟大的地方——他们不需要被历史记住，只需要被身边的人记得。
而记得,就是最好的活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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